阿塔纳西亚命运的转折就发生在公爵反叛之夜,她从睡梦中被扰醒——那时周围尚还一片寂静——拉尼娜·斯诺坦普尔家族的骑士长艾利克斯用黑袍将皇女整个包裹住。对于十四岁的女孩来说袍子过于宽大,但艾利克斯管不了这些,他牵着皇女,即他所效忠的主人的女儿,领着部下穿过皇后事先指给他的皇宫密道,把皇女护送出皇宫。皇女体力不比骑士,因而艾利克斯不得不抱起她往前跑。等到出了密道,夜晚的风扑散秘道内压抑的气息,阿塔纳西亚感到一阵清凉。
她回头望去,远处高高屹立的宫殿——阿塔纳西亚还从未完整地看过它的样子。皇宫里燃烧的焰火照亮半边夜空,她浑身一阵冰冷,火红的光仿佛烧干她头帽下眼底的水亮。艾利克斯和骑士们一边跑,她趴在大骑士肩头,呼唤母亲和哥哥的名字。
格里戈维罗斯反叛之夜的风,风干了阿塔纳西亚眼睛里的泪光。艾利克斯千叮万嘱地要她盖好外袍的兜帽,不要暴露于人前,阿塔纳西亚倒也没问他这样的境地要忍受多久,内心某种直觉和恐惧堵在她喉咙里。北方的艾斯图凯尔帝国很大很广阔,也冷极了。流离路上阿塔纳西亚总想起生活在皇宫里时的一切,她的家,她的家人,她所爱的以及爱她的人们。
阿塔纳西亚记忆中的某一天,艾利克斯从外面回来了,身后是他的部下。近乎绝望的寂静从四周围沉落下来,阿塔纳西亚喘不过气。艾利克斯沉静的眼眸望着她,眼底是她所看不懂的复杂的意味。
最终,艾利克斯单膝跪在阿塔纳西亚面前,垂落的头发遮尽他的眉眼,阿塔纳西亚看到他脆弱的毫无防备的后颈。
“我艾利克斯,将于我的余生效忠于您。”
跟随在她和艾利克斯身后的骑士逐渐一个个倒下去,艾斯图凯尔的雪花自灰白的天边飘落,化在血红得灼烈的眼瞳里变为泪水——皇女从头发到身体皆是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浓艳得像沸腾的血。艾斯图凯尔的冬天,艾利克斯和骑士们的周围一片灰蒙蒙的白,眼里的色彩只有皇女的眼睛。
由于不断地流亡和躲避莫名的追杀,后来跟随在阿塔纳西亚身边的只有艾利克斯和三四个骑士,有的人落下了伤病,但阿塔纳西亚仍能被理所当然地提供他们所能奉上的一切,即使只是一块已经冻得有些硬的面包,或是难得一件完整的长袍。阿塔纳西亚时常放不下对图凯尔皇宫中的一切,或是母亲、父亲、兄长、乳母的面容,或是其他她过去享有的一切,暖融融的金色肉汤、干净热乎的洗脸水、反叛之夜前新定制的长裙、滚边毛大衣,还有首饰盒里她顶喜欢的蔷薇白玉簪。但她几乎没有表露过这些情绪,就连最亲近的艾利克斯也只是询问,她是否思念着什么。
阿塔纳西亚想家,那次她哭着这么说。那是夜,守夜的骑士们在外边闭目养神,阿塔纳西亚脸埋在艾利克斯颈窝边,隐忍地抽泣。
他们没有久留,第二日就离开了那个临时歇脚的小屋。宽大的兜帽把皇女泛红的眼眶遮挡住,除了艾利克斯,骑士们对小主人的状态没怎么察觉。
阿塔纳西亚皇女和她的骑士在艾斯图凯尔无边的雪原之上留下一串细长的脚印,很快风雪便将他们的痕迹掩盖,连同他们单薄的身影。艾斯图凯尔帝国的土地如同它的风雪一般深沉广阔,它的国界如同它的寒冬曲折而漫长——然而即使阿塔纳西亚从不知道艾斯图凯尔的领土延伸至何处,她仍是皇女。
一身漆黑的阿塔纳西亚穿过皇城图凯尔外的雪原,走过寒冬中寂静的城镇,路过他们可以临时歇脚的任何地方,擦身而过风雪中那佝偻的人们,踏过那埋葬奴隶冻僵尸体的雪地——即使阿塔纳西亚从不知道艾斯图凯尔有多么贫穷或富庶,她仍是皇女。
阿塔纳西亚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靠在守护者艾利克斯身旁——流离之中,他近乎是她的生命。艾利克斯从怀里掏出一块完好的面包,胚体已经风干,不再柔软。
刚离开皇宫的时候,不习惯突然变得粗糙许多的饮食的阿塔纳西亚几乎没有胃口吃饭,于是消瘦了很多;后来兴许是开始习惯了,但更多还是流离的无可奈何,阿塔纳西亚吃进去的东西多了些,但艰难的境遇还是使她憔悴不少。因此,时间充裕些的话艾利克斯会集些木柴生火,把食物烘热了给阿塔纳西亚,运气好的部下们能猎到些肉类,如此皇女的身体总算才转好了些。
接着某一天,艾利克斯听到来自遥远的皇城图凯尔的消息,就是拉尼娜太后病故。那一刻艾利克斯总算清晰地意识到,在他的主人逝世之后,主人所托付给他的那一位便会是他们的新主人,即使那一位身上没有任何值得他们敬仰的闪光点,娇生惯养出一身毛病,羸弱的身体不堪一击,没有拉尼娜果断决然的意志,连外貌都没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艾利克斯曾试图从皇女的眉眼中找到一点关于已故主人的神采,但到头来只有一身苍白到毫无血色的皮肤,从直顺到枯涩的苍白的头发,小而尖的脸庞上一双显得大得过分的眼睛,诡异得像失真的木偶,还有曾经给艾斯图凯尔带来重灾的恶魔的红眼。
可即便如此,艾利克斯仍效忠于阿塔纳西亚皇女。从拉尼娜太后死亡,直到他自己死亡,他都肯定自己不会后悔,因为这是拉尼娜的意志。
艾利克斯的忠心算是换来了皇女的真诚,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个夜晚,正是阿塔纳西亚皇女在他身上哭泣的那一夜。事情的起因其实很不起眼,皇女抱着半硬的一块面包,腮帮子一动一动地嚼,她吃饭的时候像只猫,嘴巴也像猫那样小。艾利克斯敏锐地察觉,对方的嘴不知不觉中不动了,她仿佛陷入了某种思绪,大抵是些无意义的想法吧。
艾利克斯就是问了一句她是否思念些什么。
对方嘴唇蠕动着吐出几个嘶哑的音节,看得出她正隐忍着面部扭曲的肌肉。艾利克斯突然想起,除了最初那段时间,直到如今他都基本没见过对方哭泣了。皇女已经意识到身边这些人不是从前她的乳母和侍女,她的眼泪只能遭到他们的轻视。她抽泣的时候骑士们就在另一边待着,包括艾利克斯,两方泾渭分明,一边是哭声,一边是沉默——阿塔纳西亚人生头一遭落到这种羞耻和尴尬的境地。后来艾利克斯和部下不用再忍受阿塔纳西亚的哭声,这使他们省心的同时艾利克斯也清楚对方一直在强忍眼泪。他不由地又想起拉尼娜,自拉尼娜·图凯尔·阿尔及斯卡亚还是拉尼娜·斯诺坦普尔时,那位女性就没有流泪的时候,然而艾利克斯清楚对方何尝没有过眼泪,只是这位斯诺坦普尔公爵小姐、后来的艾斯图凯尔皇后、太后把泪水吞进了肚子里。这时,艾利克斯总算高看皇女一点了。
只是皇女并不是她母亲,当她最终再次哭泣时,艾利克斯给予了回应。毕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对于骑士来说这只是一点理所当然的宽容,结果却攻陷了皇女的心。阿塔纳西亚的心从没有像那一刻对一位男性如此柔软,即使对她父亲费尔南多一世和兄长克瑞斯也没有。艾利克斯感觉到颈间的湿润感,说实在他和皇女紧贴在一块的姿态是他意料之外的,皇女的身躯瘦弱且骨感(可是即使在她还锦衣玉食的时候,也从不具有任何丰满健康的身材),轻飘飘的实在可怕。
艾利克斯发出一声叹息,一只握剑的磨有茧子的宽厚的手覆在阿塔纳西亚微微抽搐的背脊上,这是安抚性的,带着流离以来不曾有的柔情——在艾斯图凯尔凛冽的风雪中、在水深火热的芸芸众生里、在骑士病痛与死亡的阴云下,阿塔纳西亚悲痛着。她在为什么而悲痛呢,或是眼前凄凉的境地,或是她曾经拥有如今却失去的一切,或是命运消亡的因果。
想到这里,艾利克斯又发出长长的叹息。
即使阿塔纳西亚从不担起任何责任,她仍是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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